天幕一片白色,四周起了徐徐微风,刮起细细的尘土飘散在空中。鼻息之间全是香蜡纸钱的味道。
“谢老爷,您好走啊!”
黄土将棺木完全的覆盖住了,正是在这时,一个壮汉忽然哀声喊了一嗓子。谢青芙只觉心中被猛击了一下,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瞬间更清楚的感觉到,谢臻死了,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她想起小时候没有吃到嘴的糖葫芦,想起曾偷偷的躲起来哭过的那个地窖,想起自己曾无数次躲在帐房外面偷看谢榛算账,想起从谢榛手里接过糖葫芦时,落在她头顶上的那只温暖的大手,想起一天一天长大的时候,离她而去的那个背影。
谢青芙忽然便猜测,谢榛曾经大约也想过要好好的做一个父亲,只是小时候他没办法分给她多余的时间,长大后,他千方百计的夺走她视作珍宝的那些东西。连正常的相处都做不到,渐渐的,他也就没了这种想法。
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说过的那些话,她告诉谢榛自己喜欢同沈寂待在一起,谢榛却总是让她离沈寂远一些。
她喜欢沈寂,想要嫁给沈寂,谢榛却在得知这件事的第二日便找来了景阳城中最有名的媒婆,替她与城郊外苏家的公子订了亲。
她随沈寂私奔,他不远千里亲自去到环江城,在鹤渚山上寻到她。那时沈寂断了一只手臂,血流遍地意识全无,奄奄一息的倒在她怀中,仿佛下一刻便会停止呼吸。她没有办法,只能跪在树林中一遍一遍的磕头,恳求他救一救沈寂。直磕得心都凉成了一片,额头上失去了知觉,他才冷着一张脸,毫无怜悯之心的借此要挟她答应回到谢府,从此听他的话。她几乎是一边哭死过去一边答应的他,而他松了口,令随行的大夫捡回了沈寂的一条命,再顺手替她上了特地带来的金疮药。
他将她最喜欢的人看作蝼蚁一般,他将她当做一件物事一样拽在手里。她曾努力的渴求着他的爱,只是渐渐的,也就失去了那样一种执着。
鹤渚山上花大娘曾对谢青芙说过的那些话,影影绰绰回荡在她的脑子里。
花大娘问她知不知道谢榛为何阻止她与沈寂在一起,那时她便已经明白,只是因为知道沈寂身份时的绝望盖过了理智,以至于直到现在,她才愿意承受着挖心之痛,一点一点的回过头去想。
花素年之子沈寂,怀抱着复仇之心进入谢府。谢榛明明有所察觉,却不知为何,并未在一开始便将他拒于谢府门外。非但没有拒绝,还亲自培养他,教他做生意教他算账,甚至在他长大之后让他做了谢府的主管,满心想要将他培养成一个商场上有用的人。
没有人知道谢榛在想什么,谢青芙也不知道。
时至今日,她仍旧不相信谢榛会有内疚这样一种情绪。他毕竟是一个商人。
或许他就像在冰冷的雨中找到了一只充满野性的野猫,一面小心翼翼的喂养着它,一面要随时戒备着,以防它的爪子变得太过尖利,将自己抓得伤痕累累。
谢榛是个聪明的人,他自以为自己将沈寂防备得很好。只是日防夜防,却防备不了自己女儿交出去的一颗心。随着年少的两人一起长大,他并未在沈寂手里吃到任何的亏,只是他的亲生女儿,却在不知不觉中被这只野猫拐走,一直走到了他再也触碰不到的地方。
直到现在……才真正的再回到他的身边。
虽然已经晚了,但她好歹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。
“谢老爷,这些钱您收下吧!”
仍旧是那喊话的汉子,将带来的之前纸钱洒得满天都是。谢青芙仰起头看着漫天的纸钱,一张纸钱被风吹得落下来的时候,她恰恰闭上了双眼。纸钱轻轻地覆盖在双眼上,很快的便被温热的液体浸湿了。
谢红药顿了顿,伸出手来将纸钱挥开。再握住她的手。一点一点的收紧。
谢青芙不知道自己流了多久的泪,待到她张开红肿的双眼时,谢榛已经完全的被掩埋在了黄土之下,一方墓碑端端正正的立在坟头,上面刻着他的名字。坟头被人用锄头刨出了一个坑,坑内纸钱燃烧出灼人的火焰。
“红药……你别怕。”谢青芙低垂着眸,未被握住的那只手摸到附近生长着的一棵草,紧紧的将草叶握在手里,“我们总会再变成从前的谢家。像他还活着时那样,没人敢欺负我们。”
“怕?”谢红药发出一声轻笑,唇角却没有片刻松动,顿了许久她才接着说道,“我长到这么大,遇到过很多事情,现在已经很少能有事情,会让我觉得害怕。”
“可是二小姐……”半绿抽泣着,也不知道到底是为谢榛而哭,还是因为心中的迷茫而悲从中来,“二小姐……我害怕。”
谢红药没说话,仍旧跪着的谢青芙却道:“你也不用怕。”
半绿还想说什么,终究不再说出口,她与天雪便静静地站在二人身后,单薄的衣裳在风中微微被吹得鼓了起来。直到暮色仿佛包含心事般姗姗来迟,笼罩在四人身上,两人才一人搀起谢青芙,一人扶着谢红药,一瘸一拐的向谢府的方向走去。
万里云霞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