蛋娃说:不知道,我奶叫我起床,说马上要去镇子上住。
哦。卢茸似懂非懂道。
他在人群里看见奔忙的财爷,正在指挥人分头上车,于是也不慌了,就站在帐篷前看着。
食堂门口有工人端了两个馒头喊他:卢茸,来吃早饭。
卢茸转过身:我还没刷牙洗脸呢。
你这小孩儿怎就那么讲究?那快去房子头,那里有洗手池。
另外的工人便笑:卢茸马上要当镇上的娃了,当然讲究。
我没有牙刷,牙刷还在家里。卢茸又说。
食堂的厨师拿着把新牙刷出来:这有新牙刷,去洗漱吧。
卢茸站在洗手池前刷牙,心里开始琢磨工人的那句话。他为什么要说自己马上当镇上的娃了?难道村子不要了?
卢茸停下刷牙,盯着雪白的洗手池怔怔出神。
一辆辆客车离开工地,顺着蜿蜒的公路下山。每辆车路过村子口时,车内都会响起一片哭声,所有人都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家。
那片废墟里埋着他们儿时的记忆,洞房花烛夜的甜蜜,还有添了新丁的欣喜。那不是一堆残片瓦砾,而是他们的整个人生。
就连平时最坚强的人,此时也哭得喘不过气。
财爷送走最后一辆客车,又处理完后续事情才叫过卢茸,蹲下身说:茸茸,爷爷的根虽然在龙潭山,但现在根没了土,咱们要去山下了。又摸了摸卢茸的脚,笑道:我娃的根也没了。
他的脸迎着阳光,眼睛里有水光在跳动,苍老的眼眸里有强行压制的悲伤。
卢茸看着财爷,伸手搂住他脖子,将自己脸贴到他脸上,半晌后才小声说:爷爷,我有根的。你在哪儿,我的根就在哪儿。
财爷似是愣怔了下,慢慢搂紧怀里的小身体,过了会儿才笑着摇头:茸茸啊,爷爷活了一大把年纪,竟然还不如你一个娃娃。
说完就抱着卢茸站起身,在他头顶亲了亲,道:我娃说得对,爷爷在哪儿,你的根就在哪儿。只要我娃在,爷爷的根就有了土,咱爷俩只要在一块儿,哪儿都能是家。
等所有村人都离开后, 财爷和工人们告别,再带着卢茸坐上了一辆越野后座。小狗慌忙窜上去,安静地伏在脚边。
砰砰砰, 有人在敲车窗,卢茸看出去, 发现是泓大师。
司机按下车窗, 泓大师对着卢茸挥手:小娃,以后再去我那庙子里上香啊, 带上你哥哥一起。
卢茸慌忙看了财爷一眼, 转过头假装不认识外面的人。
财爷却和泓大师道别:大师, 你不搬去山下吗?村子的人都走了。
不搬了,我那庙子没事,而且还是文物呢, 我得好好守着。泓大师笑道。
越野缓缓启动,泓大师被抛在后面,卢茸伸出头去看,见他还站在那里,对着自己挥手微笑。
吓得他赶紧缩回了车内。
片刻后再偷偷转头, 见泓大师正在抱地上绑着的鸡, 僧袍下摆都扫进了泥水里。
当经过能看到村子的地方时, 他倏地趴上车窗,一眨不眨盯着那片残垣断壁。
他看见了自家院子的那棵老榕树,虽然树叶都掉光了,周身都是断枝疤口,却依然直立在瓦砾中。
孤单沉默而倔强。
看见那里有很多军人, 他们浑身泥土, 抬着同样糊满泥巴的高音喇叭往边上走。还看见路边堆放着一堆物品, 其中两片白色的东西,像是哪家房顶的电视天线。
除此之外,再也看不出村子曾经的模样。
那些爬满绿藤的土墙,高高的麦草垛,晾衣杆上的衣裳,房梁上的梅子酒,似乎和着那些度过的岁月,一起化为泥土沉在瓦砾下。
卢茸突然就难过起来,抿着嘴一声不吭。
财爷也看着那儿,片刻后开口唤道:茸茸。
嗯。
财爷摸了摸他的头:咱们在镇上有房,也带小院儿,要是现在种上一棵树苗,几年后就长大了,咱爷俩还在树下吃饭。
卢茸在袖子上蹭掉眼泪:那镇上有梅子酒吗?
有,爷爷给你做,味道就和咱屋梁上的一模一样。
可是镇上还能骑猪吗?
财爷道:你别老想着骑猪,那些猪被你们骑得都不长膘只长架了。
卢茸转过身,将脸埋在财爷怀里,瓮声瓮气地问:村上的电话我可以带走吗?我怕哥哥打电话来找不着我了。
财爷沉默了会儿,说:那电话可能已经被压坏了吧,就算是好的,也找不着了。
卢茸含着泪水没做声。
财爷轻轻拍着他后背,说:镇上有各种好玩的,样样都比骑猪强,到时候爷爷带你玩个够。而且还有新同学,新哥哥。
我不要新哥哥,就要那一个哥哥。卢茸抬起头说。
财爷抹掉他挂在睫毛上的泪珠:好,只要那一个哥哥。我的茸茸就是长情,念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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